江远舟在村口老槐树下找到林晓慧时，她正踮着脚往树洞里塞什么东西。暮春的风掠过青黄相间的麦田，把她的碎花裤腿吹得鼓成两片帆。十五岁的少年突然意识到，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，不知何时已抽条成修长的模样。

"又在藏你的宝贝？"他故意加重脚步，枯枝在布鞋底下发出清脆的断裂声。

林晓慧像受惊的兔子般弹开，后背撞上粗糙的树皮。藏在身后的铁皮糖盒叮当作响，那是去年她考进镇初中时，江远舟用三斤知了壳换来的奖励。

一、

1996年的夏天格外漫长。蝉鸣声里，七岁的林晓慧蹲在晒谷场边缘，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圈。她的凉鞋带子断了一根，脚趾沾满金黄的麦芒，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喝彩声——江远舟又考了全乡联考第一，校长亲自把奖状送到他家土坯房前。

"慧丫头，把你家盐借点。"隔壁王婶的呼唤惊醒了她。林晓慧慌忙抹去地上的字迹，那些歪歪扭扭的"江远舟"被鞋底碾成模糊的云。直到很多年后，当她在建筑图纸上写下这个名字时，指尖仍会泛起泥土湿润的触感。

暮色漫过打谷场时，江远舟出现在她家篱笆外。少年衬衫口袋里插着钢笔，袖口却沾着草汁，像株野蛮生长的杂交水稻。

"听说你数学又不及格？"他晃了晃手里的练习簿，封皮上"县重点中学"的烫金字刺痛了林晓慧的眼睛。

蛙鸣声里，他们趴在灶台边演算习题。江远舟用烧火棍在地上画辅助线，跳跃的火光将几何图形拓在土墙上。林晓慧数着墙上晃动的光斑，突然发现江远舟的睫毛在火光中投下的影子，像极了数学课本上的抛物线。

二、

秋收季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。林晓慧缩在稻草垛里，看着江远舟在泥泞中追赶被风卷走的草帽。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姿势让她想起父亲醉酒时的模样，这个联想让她吃吃笑起来。

"还笑！"浑身湿透的少年钻进来，带着雨水和稻秸的清苦气息，"函数题都白教了？"

草垛微微震颤，漏下的雨珠在练习本上洇出墨花。林晓慧突然伸手摘掉他头发间的稗草："你将来会去省城吧？像李会计家儿子那样？"

江远舟的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。远处传来闷雷，他想起昨夜在晒谷场听到的闲话——林家打算让晓慧初中毕业就去纺织厂做工。

"你想去吗？"他把练习簿翻到空白页，开始画奇怪的图形，"沿着这条铁路..."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雨声，"先到县城，再换乘绿皮火车..."

林晓慧看着逐渐成型的全国铁路图，突然抢过铅笔在某个点重重画圈："这里要画颗星星。"

"为什么？"

"我二姑嫁去的地方，"她的指甲掐进掌心，"说那边工厂包吃住。"

江远舟沉默着在那颗星星旁添了道公式：S=vt。很多年后，当林晓慧在建筑工地看到运输车上的速度计算公式时，突然明白了那个雨天的隐喻——唯有保持前进的速度，才能跨越命运预设的距离。

三、

腊月二十三祭灶日，江远舟在祠堂后墙发现一串古怪的刻痕。青砖上深浅不一的竖线像某种神秘符咒，最新那道旁还刻着歪扭的"江"字。他数了数刻痕，十二道，正好是他去县城读中学的年头。

鞭炮声炸响的瞬间，林晓慧从墙角转出来，冻红的手里攥着半块青砖。她今天换了件水红色棉袄，辫梢系着崭新的玻璃丝，像株误入冬日的映山红。

"这...这是..."

"年轮。"她抢过砖块藏到身后，"你不在的时候，村里的时间都刻在这里。"

暮色中的炊烟模糊了江远舟的镜片。他突然意识到，那些被自己抛在身后的光阴，正以另一种形式在故乡生长。就像林晓慧总在收集他用过的草稿纸，用米浆粘好破损的边角，在空白处画满星星。

四、

开春的河水还泛着冰碴，林晓慧却执意要捞回被冲走的笔记本。江远舟在岸边看得心惊——她扑进河里的姿势，和当年追他草帽时如出一辙。

"不要命了！"他拽住她湿透的辫子。

"里面有你的笔记..."她哆嗦着把本子护在怀里，被水泡胀的纸页上，"江远舟"三个字正在化开，"你说过，等这些笔记攒到一百页..."

江远舟突然说不出话。他看见自己的字迹在林晓慧掌心流淌，像正在消融的雪水渗入土地。远处的拖拉机正在翻耕稻田，新泥的腥气混着她发梢的皂角香，酿成某种令人眩晕的催化剂。

那天傍晚，林晓慧发着高烧背元素周期表。月光透过窗棂，将她的影子投在贴满奖状的土墙上。江远舟隔着门帘听见她含混的呓语："氢氦锂铍硼...考上...就能..."

夜色中的麦浪轻轻摇晃。江远舟摸出口袋里的大学招生简章，省城地图在月光下泛起冷蓝的光。他突然意识到，那些被自己视为垫脚石的奖状，正在某个角落堆成另一个人仰望的星空。

五、

蝉蜕堆在供销社柜台上的第八天，林晓慧终于凑够糖盒的钱。玻璃柜里的铁皮盒印着外滩风景，和她作业本里夹的火车票根是同一个地方。

"给远舟装通知书用。"她对满脸狐疑的售货员解释，"装最金贵的东西。"

立秋那天，江远舟在树洞里发现这个糖盒。除了他历年用过的铅笔头、草稿纸，还有张泛黄的田字格纸，上面用铅笔写着："2001年9月1日，江远舟教林晓慧解二元一次方程，奖励玻璃弹珠一颗。"

盒底躺着颗浑浊的玻璃珠，正是他当年赢遍全村男生的战利品。江远舟对着阳光转动珠子，突然看见1996年的自己——那个在麦田里奔跑的少年，身后永远跟着道瘦小的影子。

夕阳将糖盒镀成金色时，他摸出刚收到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。鎏金校徽在玻璃珠的折射下碎成七彩光斑，像极了林晓慧辫梢褪色的玻璃丝。